民主是團結和諧的終極保證

陶傑
陶傑

《蘋果日報》  2007年7月1日

        中國國家主席胡匪錦濤訪問香港,訓勉曾蔭權傀儡政府,表達「四點希望」,要求曾新政府須有「良好的團隊作風」,強調「希望大家團結」。

        曾新政府組成之前,各股勢力卡位角力,認定誰當了「政務司司長」,誰將成為下一任特首的大熱門。對於宮廷鬥爭的經驗,胡匪錦濤主理的中國政府是過來人,自然也看到了。一個「萬壽無疆」的權力中心,旁邊有一兩個「永遠健康」的王儲接班人,陰謀詭計,搶班奪權,終究是「穩定和諧」的一大隱患。

        中國政治從來難有健康良好的「團隊作風」,因為權力的來源並不來自選民。香港特區政府的問題也一樣。曾蔭權政府雖然要仗賴民望,但在基本法的結構方面,是完全向上問責的政府。曾新政府的人事佈局,如果有中國政府的影響力,有一兩個是所謂「煲呔心腹」,另一兩個是「中央屬意」的人,一起熱身演兵,等待未來五年的「中央考核」,則曾新政府的「團隊精神」,未來五年,必定蒙上陰影。

        因為所謂「團結」,與「和諧」一樣,只是一種理想。人性是自私的,自私不一定是壞事,只要共同遵守競技的制度精神。有人群聚居的地方,也一定有矛盾和衝突,矛盾和衝突也是社會的常態──在非洲的荒野森林,獅子撲食羚羊、鱷魚噬咬河邊棲水的斑馬,生命為了生存,天天都發生殘酷的衝突。但只要草原不受破壞,雨林不過份開採,羚羊和斑馬有得吃,繁殖量比獅子和鱷魚高,則大自然的生物鏈在殘酷的衝突中就自行維持了生態的和諧。

        曾蔭權連任組成新政府的時候,剛好英國首相貝理雅下台,財相白高敦接任首相。白高敦在貝理雅的政府中當了十年財相,一直等待上位。貝理雅曾經答應出讓權力,後來自己越做越過癮,白高敦一等就是十年。然而,在一個民主的制度裡,白高敦並沒有以「皇儲」自居,英國的輿論沒有以甚麼「九千歲」視之。白高敦也有自己的勢力,在貝理雅夥同布殊出兵伊拉克的時候,白高敦在內閣的一票也鼎力支持。雖然可能他另有想法,但白高敦沒有在貝理雅背後插刀,沒有抽後腿,他只把財相的工作做好,為貝理雅的十年創造了驚人的經濟繁榮。

        在一個成熟的民主社會,選民的眼睛永遠是雪亮的。貝理雅交權,在國會發表最後一次演說,笑著說:「你們等得久了,我說的就是這麼多,我終於走了。」在一片掌聲中離場,白高敦接任,發表演說:「很高興我能為國家服務。」

        「領導」也是一種服務。香港在殖民地時代,把官員稱為Civil Servants,除了港督,身為英皇代表,是當然的「管治者」(Governor),由布政司以下,全部是「僕人」(Servants)。殖民地時代香港沒有民主,但「公僕」的意念就是向公民負責。首相府沒有委任一個港督,然後又扶植另一個布政司,一個警務處長,讓他們各自「爭取表現」,「制衡」港督,因為怕這位第一號人物「權力坐大」。

        英國民主制度是君子的遊戲,權力來源在選民,因此雖然政府內閣中有「貝黨」(Blairites),也有「白派」(Brownites),但從不形成損害國家利益的內耗和傾軋。中國的政治制度是小人的凶局。權力來自皇帝,幾千年來,黨錮之禍,牛李黨爭,到「劉少奇一類騙子」、「林彪一類野心家」,派系鬥爭的陰影幢幢。民主和選票約束人性的私慾,化私利為公益;帝皇和宮廷 釋放人性的私慾的殺傷力,不論「天下為公」的聖賢口號喊得多響,一個國家始終是家天下。

        白高敦剛上台,就成立了一個「商務委員會」(Business Council),並延聘維珍企業的大老闆李察布蘭遜入席。布蘭遜是一位白手興家的富豪,很有個性,做生意靠直覺,憑一腔豪氣,敢於顛覆,勇於破格,他成為白高敦工商政策的幕僚,為英國今後的經濟發展籌謀,英國其他企業的大老闆沒有眼紅,選民也沒有假設白高敦「官商勾結」。君子的遊戲,民主的制度,建立的是信任,政府每走一步,不會激發無窮無盡的陰謀論。

        民主國家的領袖不必把「團結」兩字掛在口邊。衝突就是和諧,矛盾就是統一,辯論就是對話,變幻就是永恆。世界文化是有優劣之分的,一個制度,在最長的時間,為最多的人保障最大的幸福,就是一個優越的文化。

        曾蔭權、曾俊華、唐英年(排名不分先後)等人,是在西方受過教育的華裔行政管理人。在當前的文化衝突之中,他們後天的教育,最終是不是能蓋過先天的文化性格,還是受制於一個「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的中國君臣傳統,是一個很有趣而又最終可能頗令人悲哀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