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家「愛國男」

孔捷生 《蘋果日報》 2006年9月6日

日相小泉任內「六出祁山」參拜靖國神社,中國愛國者的「義憤」卻一年弱於一年。眼見小泉無驚無險地度過任期,飄然而去,不帶走一片雲彩。原來今年胡總擲下嚴令:不准上街遊行!

中國民間的大規模抗議運動,自六四後就挑斷全身經脈,廢去武功了。及至一九九九年的「五八炸館」,雖然風雲再起,但那是奉旨示威,「上級」派來接送愛國者的大巴士排成長隊恭候,還派發飲品與乾糧,可謂簞食壺漿。等到萬千憤青奔湧的膽汁得以宣洩,青春期「少年維特之煩惱」得以紓緩,當時的胡錦濤副主席就上電視嘉許拳民,賜予「愛國」封號,憤青沐浴天恩之後,頃刻雲散雨收。無怪乎當局將那次反美示威稱為「收放自如」了。

到了去年的反日「春遊」,當局亦在或擒或縱之間,但嘯聚街頭的憤青其待遇已大不如前。哪怕愛國拳民是在尊王攘夷、扶清滅洋,中共對拳民終是戒心重重,「愛國」也要看寅時卯時,因為這個國並非屬於百姓的,是不能讓你們說愛就愛的。可憐愛國成狂的憤青群體,經輿論導向的糞肥澆灌和藥劑噴灑,日益枝葉繁茂,蔚然成林。這種人造速生林樹種單一,極易受到病蟲害與傳染病的侵襲。從這片速生林傳來的林濤喧響一波接一波,聽去聲勢頗壯,但終似神壇香案前信眾的集體吟誦,扶乩念咒之後便「阿Q,同去,同去,於是一同去。」他們砸日本領事館,搗毀日本商舖、日本汽車、日本電器……「革命也好罷,」阿Q想,「革這夥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阿Q正傳》)

說到官府的「收放自如」,乃為極端侮辱性的辭彙,教人想起了「愛國賣藝場」上被拴著鐵鏈的猴子,敲銅鑼、翻觔斗、拿大頂,只等主子一聲吆喝,猴戲即刻收鑼,空餘遍賞錢……怎知到了今年八月十五日小泉祭奠國殤,我朝龍庭乾脆只收不放了。正磨拳擦掌的憤青一片精忠橫遭封殺,直似阿Q之被「不准革命」。當局擺明不許脫韁猴子上街暴走,愛國只能在家裡愛,憤青們便惟有在網路上傾瀉萬千噸的暴怒和暴罵。人說「住家男人」,他們便堪稱「住家愛國男」了。

昔時未莊錢老爺對阿Q劈頭蓋腦掄下「不准革命」的哭喪棒,而今日官府之禁令,對被幽囚於心靈牢籠和專制鐵屋裡的青年意味著甚麼?那是對家奴舉起象徵著屈辱與卑微的烙鐵,是對圈中牛羊抽起一記淒厲的響鞭。

可憐一代憤青仍沉溺於愛國昏熱病中,在他們傾瀉反日狂怒的網路上卻是鷹犬塞途,網警遊弋;他們雖然並非文盲,但被認為尚未把握某些辭彙的準確用法,所以「金盾工程」要設立「限制詞」,以過濾糟粕;中國現代史之豐富和激蕩,太過千頭萬緒,以年輕人的心智實不能正確認識,為免囫圇吞棗,只需永遠牢記某些部份,其他就要加以淡化、遺忘、清洗……於是,一輩又一輩青年依然憤怒著,一輩又一輩人徐徐老去,「國」還是那個「國」,你要愛她固然不易,要她愛你更是連門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