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港獨下的港獨

2017年6月30日   杰黑

「回歸」二十週年,滿街品味低下的紅底歡迎慶祝標語,令到雨傘運動失敗後的一部份港人倍感受屈、憤怒。三年前,我們也因為「八三一決定」而憤怒,但當日的憤怒是激昂而有希望的,今日的憤怒卻是淡然、灰心、絕望。不少人因為雨傘之敗而感到香港獨立之必要:一日在中共之下,我們無論有何所得,亦是受人施捨,只要對方一聲令下,就會隨時失去;而且今非昔比,香港之重要性日益低下,對方連施捨之願亦欠奉。一部份人將港獨之願付諸言行,大張旗鼓,或勇武,或言武;另一部份人則只敢將此願埋藏心中。然而,大家心裡明白,港獨在不短的一段時間內只是夢話。高舉港獨,更令中共政權有「理據」進一步將政治打壓(例如DQ梁游事件)、愛「國」教育等變成既定事實。人是習慣的動物,我們很難說我們的下一代不會在此環境下變成心甘情願的中國人,與內地人無異。到時,吾輩將會是最後一代的香港人。

「台獨」與港獨遙相呼應,我認為其所謂「自然獨」有值得港獨派借鑒之處。在台灣,其實除一部份慷慨激昂、日日高呼台獨的深綠人士之外,大部份人都因為軍事政經力量或免得麻煩的考慮而主張維持現狀,而這些人的身份認同很明顯是「台灣人」,對於被稱為「中國人」,就算不是覺得完全不能接受,也會覺得「怪怪的」。這種身份認同當然是源於半個世紀獨立於大陸之外,而慢慢形成出的一種台灣性:講話的方式、生活習慣、飲食文化、對一些現代價值的信念都與大陸相距愈來愈遠,而發展出自身獨有的特色--相信任何到過台灣、大陸兩地的人都會感受到這一點。所謂「自然獨」,就是成長在這種文化氛圍中的人自然而然對彼此有一種親近的群體認同,而認為對岸的人根本是另外一個群體。其中的「獨」只是以上這種自然而然的過程所產出的政治化描述。身份認同本身並無獨與不獨,正如美國人的身份認同不會是一種自然「獨」,因為獨立於英國本土早已不是一個政治議題。

我認為港獨派所需要的正是這一種自然獨。自然獨有兩大好處:其一,其「獨」是一個自然而然、不著痕跡的過程的結果,而稱之為「獨」只是一個政治描述;所以在自然獨的過程中,「香港獨立」根本不必亦不應被高舉,因此可以免得提供中共藉口急於進行政治打壓和愛國教育。其二,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在自然獨的過程中,會變得愈來愈有內涵--這種身份認同不單單是想像的共同體,不單單是源於不滿於此共同體被外力打壓的反抗性,而是逐漸扎根於對香港的語言、文化、價值、歷史的理解和感情,及從而產生出來的一種香港性。如果我們要講香港民族的話,經過自然獨而來的民族性,不會是只靠製造和認定敵人而建立的認同感,而是一種內涵深厚而自然異於他者的主體性。簡單來說,從自然獨而來的「港獨」,不會再依靠中國人或其大一統主義等作為其對立面而存在,就算中國政權倒台,中國人不再追求大一統,港獨的精神亦會流存下去。

自然獨是一個矛盾的概念。其矛盾之處在於它本身不能夠是我們有意識地追尋的目標。當我們有意識地以自然獨為目標去建構對香港的認同之時,我們在香港本土文化、價值、語言等之上的工作只會淪為「港獨」的手段,因為脫離不了其相較於中國政權的對立性,亦因此不會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正如台灣這幾十年來自然獨的過程中,不會有人清楚以「自然獨」去描述之,身在其中的人亦不會自覺時刻以獨立為目標;「自然獨」只是今日我們回望其過程及其結果而給予它的描述。這種矛盾就如追求快樂的矛盾一樣,如果我們只以追求快樂為目標,我們永遠不能得到快樂,因為快樂需要載體,例如大魚大肉可能會帶來快樂,但是如果一個人不享受大魚大肉本身,而只為了追求快樂而大魚大肉,他不可能由此而得到快樂。自然獨亦一樣,它需要載體,而載體本身必要有其自身的價值。其載體,很明顯,就是香港本身的語言、文化、價值、歷史、生活習慣等等。

因此,如果我們要以自然獨的模式去實踐港獨,我們所要實行的是一種「沒有港獨的港獨」。我們不應再高舉港獨旗幟,而是應該轉而去關心、了解、推廣、改善我們認為有價值而切及香港的一切。這是一個高度集體而分散的過程。有些人可能在學院裡研究香港粵語的源流、特點,有些人可能在不同的地方講述香港本土的歷史,有些人在學校推廣舊日的香港語言及文化,有些人爭取保護香港難得的郊野和古物,有些人在法庭上維持香港百多年來的普通法精神習俗,有些人在餐廳裡繼續刨製鑽研本土美食,有些人開咖啡店等冀望改善香港的生活品質,有些人在大汗淋漓下圍著大廈搭竹棚而成就香港獨有的城市景觀……在這種連繫本土的文化氛圍下,身在其中的人自然而然會形成一種有內涵的身份認同。而這一種「港獨」,不會因為中國作為他者的消亡而失去,不會因為可能的一國一制而盪然無存。這一種「港獨」不會是一種口號式的追求,不會隨口號而變。這一種「港獨」將會是根深蒂固的主體性,不會貿然被消滅,無論我們身在中共政權之下與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