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獨之父馬文輝:六十年代的民主運動(下)

2012年12月11日

葉錫恩於英國跟工黨國會議員藍堅(John Rankin)會面
葉錫恩於英國跟工黨國會議員藍堅(John Rankin)會面。藍堅(1890–1973)蘇格蘭人,格拉斯哥國會議員,十分關注香港事務,曾於國會辯論稱港府為「獨裁政體」(dictatorship),引起香港傳媒廣泛報導。(來源:HK Standard)

葉錫恩赴英告御狀 蘇守忠絕食掀騷亂

馬文輝又支持同屬聯合國協會的葉錫恩出使英國促政改。一九六六年,以扶助最弱勢,最敢言見稱的人權先鋒市政局議員葉錫恩高姿態現身英國政界,與香港大律師梁永濂合作,先後與殖民地大臣、多位國會議員會面,抨擊香港警察如何以遞解出境法恫嚇異見人士,貪污瀆職、司法不公、財閥壟斷等問題,促請英廷設立委員會調查港府,改革司法制度,以及開放立法局民選議席。她又以英女王日前的國會演說中「協助餘下殖民地的人民達至獨立或其自由選擇的主權地位」要求英廷遵守承諾,給予香港自治。[1] 葉錫恩在倫敦的最重要盟友為工黨國會議員藍堅(John Rankin)。藍堅一直熱心香港事務,更曾來港出席民社黨的成立典禮,又參加過香港工黨的大會。他於國會辯論中批評港府為「獨裁政權」,人民面對住屋、飲食等各種困難時求助無門,又指香港身為英聯邦一員,應享有選舉立法局議員的權利。[2]

葉錫恩赴倫敦前一夜,便是與馬文輝商討訪英之旅的部署。而馬氏也在港發動了一場「壹圓運動」,以一人一元方式支持葉氏在英國的食宿費,藉此引起迴響。當中以受盡警察敲詐壓迫的小販熱心參與,便助運動短短半個月內已籌得一萬元。香港各大政團也紛紛表態支持葉錫恩行動,令葉氏的訪英之旅風頭更加一時無倆。

然而正值葉錫恩訪英行動,天星小輪加價騷亂卻惹起保守派對葉氏的反撲。一九六五年底天星小輪在經濟一片蕭條之下宣佈加價,惹起社會各界強烈反對。六六年四月四日,青年蘇守忠隻身在中環天星碼頭絕食,黑衣上書寫「支持葉錫恩」、「絕食反加價潮」等字句,其後又有盧麒和其他青年相繼加入。其後蘇守忠被捕,盧麒於九龍發起遊行,第一天的和平示威卻在翌夜起演變成連夜打砸搶燒的大型騷亂。一名叫鄭潤祥的途人被警方打死,一千多人被捕,絕大部份為青年。由於葉氏反對天星加價最力,親政府的保守報章如《南華早報》者藉此大肆攻擊葉錫恩,更有將事件冠以「葉錫恩暴動」之名。馬文輝為保蘇守忠,也計劃發起另一場「壹圓運動」聲援蘇,惟蘇父以不想公眾浪費金錢而婉拒。

「壹圓運動」
務求喚起社會關注,懸掛於雲咸街聯合國香港協會的「壹圓運動」橫額,為葉錫恩訪英之旅籌得一筆可觀經費。(來源:南華早報)

九龍騷動調查委員會於五月五日召開聆訊,盧麒與不少青年爆出遭警方毒打,逼使他簽字承認收了葉錫恩錢策動騷亂,並指控警方栽贓誣陷,屈打成招。葉氏與警方的恩怨早在葉氏經常揭露警察貪污而起,而葉氏返港後出席聆訊則被主控官多番質問以致淚灑公堂。盧麒在聆訊前夕於元朗竟被控以「企圖偷單車」為名重判四個月,出獄後更被發現吊死於牛頭角佐敦谷徙置大廈寓所內。有傳盧氏被發現死亡時是跪着的,與李旺陽直立上吊離奇事件雷同。蘇守忠、葉錫恩、馬文輝都質疑盧麒死因,並為他舉行公祭。

不過盧麒死時的確留下了遺書,當寫下「今次盧麒非死不可了。難以傳奇性的絕處重生了,怎麼辦呢?飯又難找吃,當局又說我不適應此社會」、「我是半天吊的,我失掉了母國的倚靠,無主孤魂的到處漂浮,心靈的創傷,直至永遠?還是短暫的?」、「風雨無情,落花滿地驚春夢;江山如故,何日重生此霸才」等字句。這切實代表了當時佔香港人口過半的一整代青年沒有前路,沒有身份的困境。藍堅早於英國國會指騷亂是因香港普羅大眾面對生活困難,無處申訴的普遍挫敗感而起[3],而調查委員會報告書也指出參與事件的大部份為教育程度低、工資低、居住環境差的青年。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盧麒的「無主孤魂」之言,正如馬文輝其後所說,香港的華人並不為大陸或台灣的中國政府接受,是無國家身份也是無可識別的。他認為港人因此應該生於斯長於斯,而且死於斯,要建立一個屬於港人的自治政體。[4] 馬氏之言恐怕是香港政治史上最具獨立意味的身份論述。

民主回歸成主流 自治獨立留迷思

然而自治運動的歷程是艱鉅的。七十年代的三大自治政黨,皆突破不了不過千人的微型黨組織。工黨在六十年代發動了多場示威,卻由於人數不足而被報章譏為「示弱」,於七二年停止運作。民社黨縱然有調景嶺的右派支持,也由於經費不足而把機關報《新社會》停辦。但此不限於激進的自治政黨,就算是兩年一度的市政局選舉,投票率也是持續偏低,這正如當年葛量洪為首的保守派所言,政治冷感的港人對民主選舉不感興趣。而溫和派如貝納祺也指香港受強鄰包圍的環境,獨立自治是脫離現實的。

蘇守忠絕食
在中環天星碼頭戴着一副深黑色眼鏡,反穿一件黑絲綢襯裡的校褸,上面用白油漆上示威標語:左臂寫上「democracy」,右臂寫着「支持葉錫恩」,背部上半部寫上「Hail Elsie、絕飲食、反加價潮」、下面寫上「Join hunger strike to block fare rises」。他聲稱會堅持絕食,「直至撤銷天星加價,或者至餓暈為止 。」他拒絶向記者透露自己的姓名。他叫蘇守忠。(來源:香港倒後鏡)

而且打從七十年代開始,那群天星碼頭的「迷失一代」羽翼漸豐,投身新一浪社會運動的不計其數,接替了戰前出生垂垂老矣的老一輩。八十年代香港前途問題談判展開,港府自此積極推行政改,引入代議政制,大批論政團體湧現投身各級選舉。但這一批「新民主運動」的旗手,居然跟八十年代前的民運完完全全割裂。似乎凡論及六十年代的政治社會,總以國共陣營對立簡單的一筆劃過,三個自治政黨的歷史竟不留半點痕跡,工黨之名甚至成為二手貨被循環再用,革新會也消聲匿跡,公民協會則淪為寂寂無名,而享負盛名的葉錫恩立場轉趨保守後於選舉中兩負予司徒華,馬文輝的名字更加徹底湮沒於香港的民主史上。

八十年代香港踏入從殖民地過渡到特區的時期,「民主回歸」的新宣言雖然也取代了六十年代「民主自治」的舊綱領,不過當年的高山大會也只不過是一千人參與的小型運動,港人真正要從政治冷感走出來,則要數到八九年港人以「愛國民主」為號支援北京學生運動,締造了一百五十萬遊行人數的歷史紀錄。

馬文輝的自治運動最後以失敗告終,而且更被新世代的民運人士徹底取代,這是否意味香港獨立自治之路終究行不通?馬氏身處的年代正值世界各殖民地紛紛獨立,全球社會運動最活躍的時代,香港政府管治不善而且社會極為窮困,還有大陸陷入前所未有的瘋狂群眾運動當中,爭取獨立自治依然是遙不可及,環顧今天國際環境、香港社會、大陸局勢又如何促成新一股獨立自治運動?而且於鄧小平對港人承諾內,當年馬氏等人的自治主張如國防外交以外的「港人治港,高度自治」都已寫在《基本法》內,今天的自治派除了像民主派以外要求北京落實承諾外,如何於民主派或《基本法》以外要求更高的所謂「自治」地位呢?第三便是身份認同之問題,香港民主運動壯大於「愛國民主」的基礎上,而盧麒的「失掉了母國的倚靠」以及馬文輝的港人「無國家身份也是無可識別」的身份問題,似乎都在九七後紓解了。七十年代起萌芽的本土意識也不一定非要與國族身份互相排斥。除此以外, 馬氏當年的自治運動以聯合國憲章精神以及民主人權等普世原則為道德基礎,跟現今的「龍獅」運動以宣揚大陸人惡習引人起厭惡情緒,包裝之下只不過是本土主義(nativism)的排外民粹完全相反,這種「自治」何以建立聲望?

馬文輝與從英國歸港的葉錫恩於大會堂召開記招
馬文輝與從英國歸港的葉錫恩於大會堂召開記招。葉錫恩表示有信心英國國會議員會着手調查香港政府狀況。(來源:HK Standard)

今天要求所謂自治的一眾代表「龍獅」人物嘗未明言要獨立,馬文輝早於六十年代已建黨爭取,而且他的民主政綱更加是極為的進取,普選立法局的要求至今尚未能達成。馬氏除了是真真正正自治獨立的行動派,更加是當年各大小政團的創始人、公民議政的推手、扶助弱勢的參與者,以及殖民政府的眼中釘。然而香港走了半世紀,似乎又重新踏上「自治」的這條道路。香港政府今天面對貧窮人口、財閥壟斷、貪污重現、青年問題、政改紛爭等,竟然與六十年代面對的管治危機極為相似。馬文輝與六十年代的故事,對今天的施政者還是抗爭者而言以至整個社會其實都極富意義。

(完)

延伸閱讀
•香港倒後鏡. 《1966反天星加價騷亂》

--------------------------------------------------------------------------------

[1] Hong Kong Tiger Standard. “Elsie hands in HK report”. 19 May 1966.
[2] Hansard. “Debate on the Address”. HC Deb 21 April 1966 vol 727 cc49-198
[3] ibid.
[4] ­ Hong Kong Tiger Standard. “Membership of self-govt movement dwindles to 7”. 8 September 1974.